葉底藏花──《一代宗師》的金句符號學及主體建構
作者:朗天, 2013-01-21 07:06



王家衛式金句氾濫本地媒體,全城談論《一代宗師》。當我的一名學生在他剛提交的短片作品用上獨白:「打機,兩個字:左右、上落」(指那用箭嘴顯示的四個快速鍵;明明是四個字,卻仍要這樣說)作為開端,我無法不承認,新一輪「王癮」(如還不至於「王毒」的話)業已成形,新一代「王粉」行將出現。

《一代宗師》究竟有什麼魔力?除了照搬以往王家衛作品的大堆頭明星(從《阿飛正傳》到《藍莓之夜》到《一代宗師》,由香港一線紅星到荷李活大牌到大中華一網打盡)加話題炒作(透過訪問及幕後花絮報道)這公式,王家衛成功複製舊作引人入勝的敘事技巧,同時創造了新的金句系統,相信也是他再度點石成金的重要條件。

更重要的是,這金句系統儼然提供了一種集體無意識語言,循此我們可找到香港作為獨特之地的傷痛之源,從中構作的「香港故事」(同時是病歷),可視為為香港主體立傳。

放大跳敘手法

幾乎任何資深「王粉」都可一眼看出,《一代宗師》放大了《東邪西毒》敘事的方式。後者片前片後各出現一次,由張國榮飾演的歐陽鋒在鏡頭前大講生意經(「老兄,我看你也有四十出頭……」)之類的場面,幾乎遍佈《一代宗師》;差點每個角色都在特寫鏡頭捕捉下說出他們的代表對白。也許這個手段來自《旺角卡門》的偷格實驗(劉德華衝入火鍋店怒斬羅莽一幕,當時評論便已指出是把錄像語言移用到電影上),但顯然經過《阿飛正傳》和《重慶森林》,到《東邪西毒》得臻圓熟。全片碎裂的敘事塊,宛如把本可平鋪直敘的影段剪開,每到若干位置便偷走部分菲林,再掉換次序,因而觀眾看到的永遠不會是全貌。這種方法固然留給觀眾很大的想像空間,懸念製造也變得方便起來,尤其配合《東邪西毒》貫注全片的消逝和遺憾感。缺失,形成一種美學。

不過,《一代宗師》已把跳敘放大到跡近濫用的程度。角色們逐一對著鏡頭說話,他們的對手都不見了。本來,電影的魔術正在於讓觀眾看得見可以看見的,也可進而看見鏡頭沒直接讓他們看見的。王家衛一直擅於把「看不見的」拍出來,但這一次,他不但偷走了大部分場景與場景之間的聯繫與連貫,甚至偷走了同一場景人物與人物之間,人物與事件之間的連接;更甚者,他還恐觀眾留意不到這「風格」,於是把特寫(以至大特寫)和慢鏡大量(以至差不多可說過量)使用,把偷剩下來的畫面營造至過度飽和。他要觀眾集中注意「該看到」的部分,「看不到的」即使不被排除,也宛如備受壓抑。

無意識的語言

壓抑便會形成無意識,這是弗洛伊德(S. Freud)心理分析的常識。《一代宗師》被偷走的敘事(無論它們實際上有沒有拍攝),其跳敘所暗示的看不見部分,儼然構成了它的「暗黑面」。情節及人物設計上所謂面子及裡子的佈置,堪稱指涉對應。丁連山(趙本山飾)是裡子,宮羽田(王慶祥飾)是面子;一線天(張震飾)是裡子,葉問(梁朝偉飾)是面子。裡子是影子(shadow),面子是人格面具(persona),兩者合起來才是完整的自我(self)。這容格 (C. G. Jung)分析心理學的自我結構固然為王家衛好幾部前作的人物關係提供了詮釋的重要參考(例如《阿飛正傳》中最後神級出場的周慕雲/梁朝偉可視為本是旭仔/張國榮的裡子,後來翻上來成為面子。《春光乍洩》的張宛/張震可視為黎耀輝/梁朝偉的裡子),也彰示了王式敘事那底一層的存在。《一代宗師》偷走的敘事愈多,這底一層便愈廣闊;愈「呼喚」觀眾和詮釋者把它找回來。

明乎此,《一代宗師》那頗受視藝人指摘的,不惜犧牲色感層次的畫面數碼校色(大抵歸因於從《東邪西毒終極版》掙來的經驗不易),便也可得到同情的理解。扁平化效果引導出虛外之實,虛後之實,以及以虛引實的策略。

心理分析和分析心理學有特定的技術挖掘無意識,拉康(J. Lacan)便指示我們要掌握無意識的語言,尋找(同時是創造)被壓抑的原始創傷,從而以該創傷為起點,撰寫病歷(主體的傷痛故事)。無意識的語言每每有性的象徵,一般人耳熟能詳的戀母殺父、閹割焦慮等,便是這種象徵語言。假如我們把《一代宗師》放進這框架,那麼,那些充斥全片的氾濫金句,大抵可統統視為引導觀眾進入那暗黑底層的符號,並借這些符號之助,我們該可發現一個傷痛之源。

回不了頭的傷痛

「人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在最好的時候碰到你,是我的運氣。可惜我沒時間了。……我心裡有過你,可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宮二(章子怡飾)最後見葉問時,說出了上述金句。

宮二的漂亮遺言,情節上是表白,但葉問一早曉得她的心意(之前他們早互通魚雁──說什麼「葉底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她其實只是向觀眾交代,提交暗示。「王粉」從她的化妝和對白內容自然聯想到《東邪西毒》片末同樣時不可予的歐陽大嫂,但後者充灌全身的是遺恨,宮二則彷彿點到即止,求仁得仁。她始終也是另一個「一代宗師」,她口中緩緩吐出不是(正常)人說的話頭。

也許觀眾不得不有此覺悟:《一代宗師》裡的金句不是人說的,不是角色說的,而是他們的集體無意識抖出來的。情節上,它們是江湖人的套語,帶點古風,可以說得通,而就其呼喚觀眾從中順藤摸瓜而言,我們更不必苛求所謂生活化和現實性。

宮二在《一代宗師》的悲劇,在於她執著於報仇,不惜佛前立誓:不婚嫁、不傳藝。她評價詠春只有眼前路,不顧身後身,但她拳路(六十四手八卦掌)雖懂繞圈,個人的生命卻也不免於此。她是東北人,《一代宗師》鏡下的廣東人/南人,才是火氣大、直性子(假盧海鵬飾演的金樓老闆燈叔之口直接點出)。她老爹勸劣徒,她的師兄馬三要懂「回頭」(「老猿掛印,志在回頭」),除了是指漢奸之路不好走,也是一種北人轉圜的智慧。但回不了頭的豈止馬三、宮二,整個南方武林,以葉問為代表,最後也回不了頭。

回不了頭,是南人的故事,說真切點,是南向的故事。南向所在,就是香港!香港本是個移民城市,一九四九年後,中國各地的難民湧入,其中有廣東人,也有東北人,他們的悲劇,正都是回不頭(回不了家)的悲劇。

香港主體上限

早有不少論者指出,《一代宗師》中的一代,是民國最後的一代,王家衛的致敬對象,是這整整的一代文化精英;那時學武的,同時學做人,武術是功夫,是修養,不是一種運動;練武者要「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這一代人,一九五O年代開始雲集香港,他們回不了頭,葉問尚能自況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宮二則沉迷鴉片,連眼前路也沒有了。

香港(人)的故事,上限該設在哪裡呢?這問題宛如問:作為主體的香港,該始於何年何月?《一代宗師》交出了它的答案﹕一九五O年!香港土生土長的第一代,便是一九五O年來港的這一代人的後裔。原始創傷之後,香港(人)只能一直向前走,走到一九八九,走到一九九七……

突入無意識,編寫屬於香港的故事,乃《一代宗師》在在暗示,處處呼喚之所依。金樓既是溫柔鄉,復是英雄地。情節上雖處佛山,但港式江湖的味道也呼之欲出。功夫的主題,也直指一種作為力度(表現為後來以活力、拼搏、靈活稱著的香港精神)的主體性。由個人到武林,由武林到世界,《一代宗師》敘事一路走來,終至全個森林,只成就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葉問,是王家衛,當然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具世界識見,主體挺立的香港人。

《一代宗師》片末的鏡頭顯示,葉問當年似該去了東北,卻在宮家門前徘徊未進。這個敘事被蓄意偷走了。宮二問葉問知否十年前的大年夜她在哪,葉問沒有回話(或觀眾看不見他回話),其實宮二也曾不知道葉問的行蹤──那次,他勒了馬,回了頭,但正好是取消北向南返。這種喻意只嫌太白。

葉(問)底藏花,《一代宗師》壓抑出一個暗處,一個底層,保障了詮釋之趣。是以當有人問及我對傳說中的四小時版本的欲望時,我幾乎是零反應。一百三十分鐘還不夠嗎?小心再長一點,底子藏的花便沒了。

【原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3年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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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從武林看出世界
作者:鄭政恆, 2013-01-17 00:18


王家衛的《一代宗師》讓人久等,等了多久?十二年前已傳出消息,其間推出了睽違數年的《2046》(2004)和短片《愛神之手》(2004),2007年有英語片《藍莓之夜》(My Blueberry Nights),2008年有《東邪西毒:終極版》,之後才正式開機,今時今日始有《一代宗師》。其間葉偉信拍了兩集《葉問》(2008、2010),邱禮濤乘勢開拍《葉問前傳》(2010),不單颳起了詠春熱,也將甄子丹推向事業高峰,這是香港的速度吧。

宗師速度

六年一部片,是宗師的速度嗎?以日本電影宗師黑澤明為例──王家衛1958年出生,今年就五十五歲了,黑澤明五十五歲時,拍了《赤鬍子》(1965),之後就步入五年一部片的創作,大氣之作,如巨人踏浪而來。王家衛似乎更早進入出產量放緩的階段,實在不應用香港人打鐵趁熱的效率迷思,成為藝術創作精雕細鏤緊箍咒。六年就六年吧,反正──「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作者痕跡

《一代宗師》處處留有王家衛的作者痕跡,早在《旺角卡門》(1988)已建立的個人影像,偷格加印的技巧,《阿飛正傳》(1990)的火車旅途,《重慶森林》(1994)的期限與失落,《東邪西毒》(1994)的武俠與文藝、忘了與忘不了,《墮落天使》(1995)的距離與孤獨,《春光乍洩》(1997)的二人探戈,《花樣年華》(2000)和《2046》的滄桑男人周慕雲,《藍莓之夜》的流浪者之歌──這些就是《一代宗師》背後的一切,或者說,王家衛的視野、感情觀、世界觀,早在三十多歲已經成形,想通想透,左手挽著森田芳光的《其後》,右手翻開張愛玲的《半生緣》,終於,《一代宗師》來到另一個人生的段落,現代都市感性略略脫落,東方傳統抒情卻更水落石出,唐詩宋詞的文人意韻,與拳來腳往的武人比劃,化合於無形之間。

話中有話

四十歲前,梁朝偉飾演的葉問,說自己的人生都是春天,一度五陵少年,一度無憂無慮,一度攀升頂峰,可是歷史進入轉折點,國破家亡,四分五裂,海上花的世界灰飛煙滅,更容不下傾城之戀,於是約定錯失了,只剩未能緊貼大衣的孤身鈕扣,還有信箋中的感懷舊句──「葉底藏花一度,夢裡踏雪幾回」。

《一代宗師》文藝腔,說話如文書造句,有時話中有話,言者有心,聽者不知是否有意,藏得深,要明白過來不易。我最喜歡電影開首至日本侵華一段:中華武術會會長宮寶森從東北南下廣東,踏上雕欄玉砌的金樓,要找一個接班人,推陳出新,於是葉問來到金樓,一如李小龍的《死亡遊戲》,克勝不同門派路數的高手,終於來到金樓頂層,面對宮寶森,宮寶森不單比武功,更要比想法,以餅為喻,終於葉問說──「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強求全,等於故步自封。在你眼中,這塊餅是個武林。對我來講是一個世界。所謂大成若缺,有缺陷才能有進步。真管用的話,南拳又何止北傳。你說對嗎?」

忘了位置

香港近十年以來,就要面對南北之爭,中港差異,折騰甚苦,王家衛卻拉開一個武術大同的廣角鏡,換言之,香港主體不單能卓然一家、自成一格,我們更不必只見南北對峙,而應面向世界,上面提到《死亡遊戲》,李小龍不就是香港小子,且曾拜師葉問,卒之揚威海內外,自創截拳道,教不同人種敬仰佩服。王家衛自己也是從《旺角卡門》出發,日後獲得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躋身於當代世界名導之林,他們都是有國際視野的一代宗師,只是我們近年紛爭內耗,權力傾軋,自我形象無端低落,忘記了我們的位置──不論是民主素質、發展水平、文化探索,一早就在區域前列。

章子怡飾演的宮二,相當突出,與葉問相映成對,二人多年來神往彼此,卻未能再度相逢。宮家六十四手就在一記回頭,收放有道,可是對宮二來說,回頭已是百年身,再也回不去了──「六十四手,我已經忘了。我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你,是我的運氣。可惜我沒時間了。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

面子.裡子

從兒女私情到家國歷史,《一代宗師》由民國一路鋪排到五十年代香港,下接《阿飛正傳》的六十年代花樣年華。對上開展於晚清的暗殺年代,有人成為面子,擔當中華武術會會長;有人成為裡子,因暗殺行動而要在尋常陌巷隱姓埋名。抗戰期間,宮二與馬三各行各路,終於同室操戈,都是人生抉擇。葉問拋妻棄子,隻身來到香港,高手如宮二和一線天都要從低處做起。香港本是如此。金庸說過「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王家衛沒有這份萬丈豪情,國家敘述早就隱退,一切都是兒女情長,現代世界更只有孤獨個體,我獨自面對這個殘缺的天地,難得王家衛沒有單單像過去般再讓自我不斷膨脹、沉溺,竟然意味深長地寄語後人──「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我見過自己,也算見過天地,可惜見不到眾生。這條路我沒走完,希望你能把它走下去。」

葉問在片首說,功夫兩個字,一橫,一直,只有站覑的才是對的,經過了人生的歷劫滄桑,到最後,對葉問來說,功夫還是兩個字,一橫,一直,彷彿是一個人,倒下了再奮起的自我勉勵。

【原載於《明報》2013年1月16日】

http://www.filmcritics.org.hk/電影評論/會員影評/王家衛從武林看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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